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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位是阶梯状设置的，前排几乎被带孩子的家长坐满了，但幸好人不算多，他们坐到了第五排，稍微前倾一点就能看清表演池里的状况。
工作人员指挥两只海豚顶球、旋转、翻滚，然后邀请场下三名观众上前互动，许嘉南晚了几秒举手，而且位置靠后，实在不如前排的小孩们积极踊跃引人注目。
陆劲侧身跟她耳语：“结束后也可以去。”
“嗯，”许嘉南知道，但那需要额外购票，单人十分钟六十送一张纪念照，“没关系，不用了，我录了视频。”
陆劲看一眼许嘉南，坐正了没再说。
互动结束后工作人员串场宣布接下来是美人鱼表演。
三位穿着不同颜色人鱼装的表演者在蓝色的水里游动、舞蹈，融入周围成片的鱼群，隔着有机玻璃向观众展示了一种流动性的美丽。
全部表演结束后掌声热烈。
表演池围栏边很快聚集了一些人购票和海豚互动。
“你们去不去摸海豚？”陆劲起身时忽然问唐西和蒋颐雯。
许嘉南呆了，唐西和蒋颐雯也愣了愣。
唐西看下面排起六七个人的队伍：“算了吧，感觉等得有点久。”说完又神色古怪朝陆劲皱眉，“而且你不是一向对这种哗众取宠的活动不感兴趣吗？高二咱们学校校庆请了个偶像乐团来表演，别人都在欢呼，就你抱着本数学题写写写，还有高三……”
“去，”蒋颐雯用力一扯唐西的手把人扯了个趔趄，微笑道，“来都来了，我们去吧，嗯？”
唐西求生欲雷达滴滴滴，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名为询问实为警告：“去！”
陆劲轻轻扫了眼蒋颐雯，然后说：“那一起下去排队吧。”
唐西：“好！”
蒋颐雯：“嗯。”
许嘉南张口想说话，陆劲干脆地打断：“走吧。”
语气挺温柔，许嘉南就被“诓”得只道：“……哦。”
四人排到队伍末端。
票价时间单人最多十分钟，其实不一定每个人都互动十分钟，大多摸一摸、喂条鱼、拍完照就走了，平均五分钟走一个人，所以比预计排队时间要短，短到许嘉南还没理清事情发展至此的所有脉络。
“我们单人六十，双人一百，三人一百五，请问你们是一起的吗？一起的话可以选四人套餐，优惠最多，十分钟两百，送四张合照。”工作人员介绍道。
唐西和蒋颐雯排在前面，闻言都转头看陆劲。
陆劲说：“你们想拍情侣照就拍。”
唐西心想大哥你提出的要来怎么事到临头又突然甩锅呢，搞得他们很饥/渴似的。
蒋颐雯倒没多迟疑，头一扭就拉着唐西对工作人员说：“我们俩要双人的。”
“好的。”工作人员扫码收款，打开围栏，“请跟着专业饲养员走，他会先讲解一些注意事项。”
唐西和蒋颐雯进去了。
工作人员又把围栏关上了。
后面没人再排，陆劲和许嘉南就是这一时段最后两个人。
“我想拍两个人的，划算，可以吗？”陆劲面向许嘉南商量。从下来后许嘉南一直没说话，他摸不准她的意思。
陆劲想增加一点自己的成功率，放低声音，语气学着耍赖的人那样恳求：“陪我吧。”
许嘉南脑子里好不容易铺陈列好的思路又被打乱了，难掩慌乱地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你、你……你喜欢海豚吗？”
表演的时候她没看见他照相或录影，也没发现他神情欣喜激动，不说比起那群小孩子，比她、甚至比最后夸张地鼓掌鼓得啪啪响的唐西都差一截，和蒋颐雯两人老神在在地端正在座位上像两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面佛，只不过蒋颐雯面带微笑，而陆劲嘴角似乎始终平直，半点没动。
许嘉南没法不去猜测陆劲一时兴起的原因和意图——
他温和、体贴、善解人意、绅士风度，拐着弯儿满足她的愿望。
他就是这么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得让她心慌意乱、束手无策。
许嘉南感觉水族馆里的空调对她失去了作用，体内过高的温度迫使她张开嘴，说：“你……你不用这么照顾我。”
这甚至是纵容和迁就。没有谁有义务对别人这样。
“来都来了，”陆劲看着许嘉南，忽然意识到只要许嘉南不背对着他，她的每一次皱眉、眨眼、唇角弯或不弯，对他而言都像再简单不过的试卷，一眼就得出答案，“而且我也想拍。”
“纪念一下。”他又说。
许嘉南脑海纷乱，想问纪念什么，工作人员忽然打开围栏问他们：“请问两位也拍双人的吗？”
陆劲盯着许嘉南，等她决定。
许嘉南眼神闪了两下，瞟到唐西和蒋颐雯拍完了，正从另一头的出口出去，转身前跟他们打了招呼，笑得很开心。原本不是计划内的活动，但只要和对方一起，哪怕傻傻的，也会感到喜悦而不是麻烦。
许嘉南收回视线，定了定心，对工作人员笑笑，说：“麻烦了，要一份双人的。”
工作人员：“好的，一百，请扫码。”
陆劲点开手机要扫，许嘉南却比他快，扫完了利索地输金额输密码，显示支付成功后朝陆劲胜利一笑，语气有些欣慰般的得意：“付好了。”
陆劲明显有疑惑，许嘉南说：“是我先想拍的，所以我付。”
陆劲有心争辩，无奈工作人员请他们进去，饲养员边带路边讲解注意事项，要认真听，只能暂时按捺下来，留后再说。
饲养员经验丰富，温柔地劝导不要害怕，许嘉南和陆劲摸了逗了，还各喂了一条小鱼。
拍照环节是另一位工作人员，举着专业摄影机抓拍一张，又让他们面朝镜头摆好姿势拍了一张。
“你们自己选要哪张，一会儿去水族馆大厅右边的影印室取就行。”
许嘉南和陆劲选了抓拍那张。正对镜头那张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俩好像都很僵硬，没有抓拍来得自然。
拍完后两人离开中央厅去影印室跟唐西蒋颐雯会和。
路上陆劲旧事重提：“我也想拍。”
许嘉南愣了愣才意识到陆劲在纠结什么，也像争一口气似的，强调道：“主持人请人互动的时候你没举手，我举了。”
所以我先想的，你后。
陆劲声音停了停，又找到一个反击点：“结束后是我提议去拍照。”
这倒是事实。许嘉南左思右想，只能咬死最后的结果：“我先付的钱。”
陆劲：“我转你。”
许嘉南一口回绝：“不要。”
事态陷入僵局。
过了片刻，眼看要走到大厅，许嘉南没忍住，低声嘀咕：“为什么我们要争这个？”
整段对话无意义无逻辑，比幼儿园小朋友吵架的内容还令人迷惑。
“不知道。”陆劲平静答完，似有所感地低头，和许嘉南撞上视线，几秒后异口同声笑起来。
“好傻。”许嘉南说。
陆劲认同道：“有点。”
影印室门口唐西和蒋颐雯已经取完照片，看见他们过来招手喊了声：“这里！”
许嘉南和陆劲加快脚步走过去，先看了唐西和蒋颐雯的照片，两人蹲在海豚后面比心，唐西一口大白牙最显眼，锃亮锃亮的，蒋颐雯没他那么夸张，但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丝害羞。
唐西炫耀道：“怎么样，拍得好吧？”
许嘉南诚心夸赞：“嗯，好看。”
陆劲随口应了句，然后去影印室问工作人员，找出是哪张后机器立马就打了出来，周围还附赠一圈水族馆特色的蓝色波浪边框，而且波浪里间隔地贴着十几种卡通海洋生物。
“你们选的抓拍？”唐西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张抓得还挺好。”
蒋颐雯点头，也夸道：“好看。”
照片里女生ʝƨɢ正探手触到海豚光滑的背部，动作小心，但表情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嘴唇紧抿着泛出一点弧度，男生侧蹲着，没有挡住女生，面目柔和，视线聚集在女生手部，目光深处像旁边的水面一样波光粼粼地闪动着碎金。
总而言之，画面和谐，任谁看了潜意识里都会觉得这天天气很好，照片上的两个人就该这么生动活泼，无形地溢满了亲密感。
陆劲也很满意：“好看。”
说完他看向许嘉南。
唐西和蒋颐雯也都看着许嘉南。
许嘉南意识到现在自己身在一个四人团体中，不应该不合群，于是也热着脸说：“我也觉得好看。”
她很喜欢。
许嘉南手指在照片边框上摩挲两下，而后珍惜地将照片放进了背包隔层。
陆劲也将照片收好。
“走吧，接下来去鬼屋。”
蒋颐雯拉着唐西在前面开路，许嘉南和陆劲乖巧地跟在后面。
“看来有得等，”队伍挤不方便打伞，蒋颐雯用手挡在眼帘上方说，“怎么办，排队？还是先吃午饭？”
唐西手掌更大，两只手连起来形成一小片宽檐，帮蒋颐雯遮住一部分太阳：“我都行。”
“我也都行。”许嘉南附和。
“暂时不饿，”陆劲收了伞叠好放回包里，又拿出两顶帽子，递给许嘉南一顶，又问蒋颐雯戴吗。
蒋颐雯拉了拉罩在她脑门上方的男朋友的手指，婉拒：“谢谢。”
陆劲就不强求，转手戴在了自己头上，同时说：“那就等？”
唐西见状不满地“喂”了两声：“差别对待了啊，怎么不问我？”
陆劲眼神扫过唐西全身，说：“你没必要。”
唐西：“……”黑皮怎么了，黑皮也需要防晒的！
“你等着，冬天我一定白回来！”唐西咬牙切齿，“你明年军训肯定也晒得跟我一样黑、不，比我还黑！”
陆劲视线已经转向许嘉南：“怎么样，帽子大小合适吗？”
唐西：“……”被无视了！
伤心欲绝的高个小朋友揽着女朋友背过身贴脸求安慰。
许嘉南忍不住轻笑了下，而后回答陆劲：“合适的。”
“这也是你妈妈让你带的？”她调侃道。
“对，”陆劲直接套用了母亲的说辞，“有备无患。”
因为这顶帽子，许嘉南现在需要稍微抬头才能完整地看见陆劲的脸，陆劲也才能对上她的眼睛，反之同理，如果她稍微低一点头就看不见陆劲的表情，陆劲也看不见她的。
她将头略略往下垂一点弧度，说：“谢谢。”
“舒服就好。”陆劲没说不客气或不用谢。
许嘉南又后悔了，她忘了通常看不见的时候耳朵会更灵敏——陆劲语气里的愉悦和庆幸明目张胆刮入她耳蜗，像棉花又像小弯钩地刺激她耳膜，只几秒，但后劲十足。
心脏频率全乱了。
许嘉南想安静十分钟，让她缓缓，全神贯注地缓缓，至少等胸口的动静平息一半再继续跟陆劲聊天，可惜她感觉才眨了十几下眼，陆劲声音又稳稳传入耳中。
“你不怕鬼？”
怕鬼不分性别，很多男生女生都怕，陆劲担心许嘉南逞强，但一路走过来他细心观察，发现许嘉南好像的确不勉强也不紧张。
果然许嘉南低声答：“嗯。”
鬼有什么可怕，都是虚假的，不信便没有。可怕的是人，真实存在，不可捉摸，由不得你信或不信。
许嘉南心里躁动的余震片刻间销声匿迹，帽檐下的热度仿佛也随着情绪一同下坠。
“那怕黑吗？”陆劲又问。
“……有一点。”许嘉南身体一僵，深吸口气，试图慢慢放松绷紧的肌肉扯一个笑，“不严重。”又说，“放心，肯定不拖你们后腿。”
团队活动，最忌有人步调不一致，自作主张懦弱无能影响整体进度。许嘉南想她早已不用开灯睡觉，而且进去后也不是独自一人，还有陆劲、蒋颐雯和唐西，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太黑的地方咬咬牙一闭眼就忍过去了。
“不会。”陆劲却皱了皱眉，“真的要去？我们可以在外面等，或者先去餐厅找位置。”
许嘉南连忙摆手：“不用，我可以，不是很怕。而且你们不是都想玩吗，大家一起进去，人多壮胆。”
陆劲瞅了前面黏着蒋颐雯的无骨男人一眼，矮下腰说：“唐西怕鬼也怕黑。”
许嘉南：“……”
许嘉南不由自主朝前面的高大身影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惊道：“那、那他为什么要来玩这个？”
陆劲淡淡道：“蒋颐雯喜欢这种，越吓人越好。”
还有个原因他没说，蒋颐雯喜欢看唐西出糗的怂包样儿，恶趣味。
好一吨狗粮，许嘉南无言以对。
不过……有点羡慕。
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尝试、接纳自己害怕的、讨厌的东西，本身就意味着爱、勇气和信任。
况且唐西看起来也乐在其中。这是他们的小情趣——蒋颐雯知道唐西不会生气，唐西也知道蒋颐雯并不是想借此嘲讽他、逼他改变。
“他们感情真好。”许嘉南靠近陆劲小声道。
“嗯，他们十岁就认识了，邻居，青梅竹马。”陆劲简短地解释了下。
许嘉南恍然大悟，又好奇道：“你呢？”
陆劲唇闭了闭，而后语调平缓道：“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
没有青梅竹马，没有欢喜冤家，也没有戏剧性的故事里处处想压对方一头的劲敌。
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被别人家孤立的孩子。
说“孤立”不太准确，毕竟陆劲并不怨恨、讨厌曾经那些不带他玩的小朋友。
小孩子都喜欢有共同爱好、能追逐打闹、能玩过家家的同龄伙伴，如果扮奥特曼，却有人始终分不清这是赛文还是佐菲，那自然而然就不乐意再带着这么一个降低大家游戏乐趣的碍事鬼。这并非出于恶意，所以也没什么可耿耿于怀。
后来陆劲逐渐学会了区分，沉静安定的性格也已初具形状，他喜欢看书、弹钢琴、帮父母打理花草，其他同龄男孩大多却喜欢篮球、游戏、在小区院子里大呼小叫追逐跑叫，玩不到一起，索性就不玩。
他清清静静读书、升学，直到高中，认识唐西和蒋颐雯，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好朋友”三个字背后的意义。
所以陆劲又补充：“现在有了。”
虽然不多，但十分足够。
而且最近还认识了许嘉南。
但其实陆劲还没能清晰地定义他和许嘉南的关系。
他们好像被框在一个名叫朋友的模具里，做朋友会做的事，常常聊天、互赠礼物、相约出游，可陆劲却犹豫不决，迟迟无法将许嘉南放进心里划定属于朋友的范围。
朋友之间是不会这样的——用太过柔和的眼神凝视对方，用时时刻刻似乎经过千万斟酌、又似乎未经思考自然流露的语气安抚，将一些很难界定的情绪浅显直白地向对方展露。
譬如此刻。
“那就好。”许嘉南脸上是一种脆弱，比伤心难过浓重，又比焦急和担忧轻一分，声音温和，调子平稳，速度却略急，将浪潮翻涌剩下的闷闷余波暴露无遗，“我现在也没有。”
小学或许有，但后来初中转学，离开原本的城市来到这里，从前的记忆像一块块拼图被剥离，一切都淡忘，面目模糊。刚来时人生地不熟，怯懦寡言，成绩也不起眼，偶尔能和周围桌子的同学聊天，但远远算不上要好。
上高中后，她自认为比初中开朗许多，听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你人真好”，然而三年过去，依然没有人和她亲昵密切。大学更甚。
许嘉南心里明白为什么，经过那些经验教训，现在她几乎已经知情识趣、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这件事。情谊不可强求，天经地义。
陆劲是意外。
在他之后，喜悦、惊异、忧虑、疑惑、迷茫和期待接踵而至，有时凶猛强烈，有时浸入无声，血液喧嚣或宁静都与之有关，奇妙非凡。
许嘉南之前没想过，这一刻陡然冒出一个问号——她和陆劲是朋友吗？
面对朋友都会像她这样，心绪起伏不定，身体和灵魂都像初次看见世界一样鲜活？
那她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是说认识你之前……”许嘉南一面担心一面苦思冥想要找一套合理的说辞，忽然看见陆劲在看她，她一顿，陆劲就顺势插话：“我们算朋友吗？”
这个问法有点奇怪，一般不是该问“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陆劲语气迟疑，许嘉南也无端心慌起来：“你……你觉得呢？”
话音一落，就见陆劲眉头拢起，手拉了拉帽檐，嘴唇微闭，似乎在肯定和否定中徘徊不定。
最终，他说：“是。”
声音飘忽ʝƨɢ，好像自己也不相信，但又别无他法，于是含糊而过。
许嘉南一笑，轻声重复：“对，我们是朋友。”
陆劲喉间囫囵滚过一声音节，没再张口，沉着眼若有所思。
话题就此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