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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去年传来消息，说九月仙逝了。外公还请人送了十两银子去，说是毕竟在家里做了几十年的老妈子，跟亲人一样的。”提起家中人，乐仪越发活泼，“我小时候不爱吃饭，她变着花样儿给我做膳食，渐渐长大了，便教了我不少菜谱。”

乐娇见母亲与大姐亲厚，心里莫名憋气，夹了两片牛肉往滚滚油锅摆动两下，往酱料碟里一舔，麻利的塞进嘴里，讲出早就想好的话，“味道很一般嘛，好像有点……”原本想说有点怪，不好吃，可味蕾像炸开的烟花，让她忍不住想吃第二片，第三片……，话也跟着变了，“好像有点辣。”

“母亲爱吃辣的。”大媳妇笑道，她勤快的涮了羊肉牛肉、白菘香菇放进婆母碗里。

朱雀门果然已经落锁，任由火光漫天，守门的将士依然墨守成规，无论吕穆清如何在底下击门，顶上的人也只是漠然的劝他离开，且说：“里面有值守的同僚，你们几个小小探火兵，管什么闲事？再怎么着，也有上头的人担着，别自讨没趣，都回去吧！”

吕穆清不肯放弃，扬声道：“集贤殿大火时，因朱雀门落锁，无法外调水铺的储水，以致火情蔓延，死伤数十余大臣、宫人、奴仆，数百年存书毁于一旦……”

守卫没有耐心再听，高傲道：“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不然你去恭请御诏？”

吕穆清怔忡，额角的汗水顺滑而下，流进胸膛，浸入衣衫。

他趔趄般往后退了两步，苦笑一声，“错了，是我错了。朱雀门戌时落锁，戌时执行禁火令，此乃大宋火政律例，我早该……早该……”

禁火令至，乐府灯火渐次熄灭，乐仪伺候母亲用过膳，正要回清泉馆就寝，乐母忽然说：“乐仪，你今儿就在大院歇着吧。外头灭了灯，你也不好回去。”

禁火令至，无御令允许，不许任何人点灯。乐府到底是大户人家，主母屋中挂着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淡淡的光辉如氤氲的绵雾，洒满了床幔。

自有记忆始，这是乐仪第一次和母亲同睡。

母亲的脸庞近在眼帘，似美梦般，露出温柔的笑意。

乐仪只觉得局促，手心冒汗，连指尖也忍不住打颤。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既爱她，又恨她，也怕她。

深冬的夜，寒风猛烈的吹拂着树梢，萧萧瑟瑟落木无边。

乐母在被子底下拍了拍乐仪的手，“今儿的涮锅是黄縢的味道，好吃。难为你，小小年纪，在乡下受了苦。”

乐仪抿着唇，她想说“乡下不苦，每天自由自在，比汴京舒坦”，但她没有开口，省得引母亲不快，她想起外公家门口的青梅应当开了，在黑暗里轻轻嗅了一下。

解释和辩白都没有必要，所有人生的一切，她都坦然接受。

“你也知道，”乐母忽然转了话头，温存里透着几分讨好，“你哥哥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不在，乐府若再有大事，四处周全的人都没有。你两个弟弟不抵事，要去国子监上学，又还未出仕，这两年都不能离开汴京。”稍一顿，“家里只能靠你了。”

“靠我？”乐仪不懂。

“……咱们不能让乐府一蹶不振，你那三兄弟都得留在汴京筹谋。”

乐仪明白了。

难怪昨儿丫头说大爷要回京，难怪……突然留她过夜。三兄弟是乐家的香火，去守陵自然会耽误政途。

乐娇又是捧在手心的小女儿，也舍不得她去山里庙里吃苦。

只有她，长在乡下衣食住行不用旁人费心，也已订婚，不怕耽误姻缘，又是长女，于情于理都该她去行孝。

至于其他人，在家里戴孝三年便足以向世人表明孝心。

“仪儿……”乐母轻轻唤道，语气越发温柔，她伸手，试图去抱乐仪。

乐仪不动声色往后一侧，咬着牙没有说话。

在她的教育里，是不允许忤逆长辈的，她从未在爷爷奶奶、外公面前犟过嘴，便是村里头最讨嫌的老太太老头子，她都能笑脸相迎。

她不说话，因为气到了极处，反而说不出话。

乐母有些尴尬，但仍然把手落在她的腰间，赶着把话说完，“也不是叫你一个人去，我都安排好了，让秦姨娘陪着你去，你父亲生前最爱她，死了当然想让心里人陪着。”语调越到后面越是尖酸刻薄，“她善用刺绣、琴画那些小玩意儿蛊惑人，你别被她蒙骗了。”又是一叹：“分明是些下等人的活计，亏你父亲受用……”提及嫉恨之人，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即便是此刻，她也没打算过问乐仪自己的想法。

在乐府，她是主母。

她的安排，就是命令。

第七十三章：告别

吕穆清回到军营，换下汗涔涔的一身火衣，用冷水淋了澡，待众人都睡熟了，方从箱子底下寻出去年所写的文书，以及标注城内水井、水渠分布的城防图，仔仔细细誊写了两遍。

末了又在文书后增补了关于朱雀门落锁后，军队和水铺人员皆无法入内而延误火情的状况。他把三份文书分别用信封包好，原本的文书依然用牛皮纸装好收进箱底，另两份放入衣袋中，谋划着明日去趟凌府。

天微微蹭亮，夏容与刚走进步军司办公大营，便瞧见吕穆清一身长衣立在水雾中。

“夏大人安。”吕穆清作揖。

夏容与眉梢挑起，双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往前走，阴阳怪气道：“吕大人今儿个怎么想起小的来？”

清泉馆丫头婆子面面相觑站着，两个大院来的老家仆不敢相信，堂堂乐府大娘子的房间竟如此简陋。

小蚊子不知道她们是来收拾行李送乐仪去五岳庙的，还道是主母宠爱大娘子有贴心话要传达，便兴奋的指手画脚从床底下搬出剩下的最后一点青梅酒要倒给两人喝。

老家仆守着家规，待大娘子的丫头七分客气，“不用啦，我们是来帮衬着收拾东西的，你看看哪些是要带走的，哪些是不用的，我们好拾掇。”

小蚊子不解，愣在当场。

绿芙端着茶从外面进来，问：“收拾东西？带到哪儿去？”

老家仆相互看了一眼，“你还不知道吧，明日大娘子便要启程去五岳庙，给老爷守孝了。她是有孝心的孩子……”

绿芙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她把棋盘往桌上一撂，“再有孝心，她也是女子，哪有家里三个爷们不去，让女子去的？说出去倒不怕人笑话？”

老家仆忙嘘了一声，挽住绿芙手臂，赔了几分笑脸，“是主母的意思，你可别乱说话，往后你还得遣回大院当值呢。”

几只乌鸦停在枯树枝尖，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灰暗的天空乌云翻滚着，沉沉压落。乐仪站在窗外，听着里面的谈话，胸口发堵，眼眶红扑扑的滚热。

这儿，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军旗在风里翻滚，帐篷里夏容与笑得前俯后仰，好似听见了今生最好听的笑话。“你的意思是，你被太后拘禁宫中那次，是我暗地里通风报信，让官家救你？”一顿，倏然冷下脸，指着自己鼻头，“第一，你算哪门子达官贵族，值得我通风报信，还暗地里？其次，你又算哪根葱，请得动官家？吕穆清，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吕穆清用洞察一切的眼光望着夏容与，也不急于揭穿他，只是把信封放在桌上，越发轻声道：“你是步军司军都指挥使，勤修火政乃身上所担职责。”

他轻轻巧巧把话直指深处。

回到家，已近晌午，今日旬休，他打算在院子后面围一圈栅栏，来年种些果蔬。

他想起乐仪在厨房里煮面的样子，腾飞的热雾，朝气勃勃散发着热量的脸庞。

一抬眼，竟果真看见身姿纤瘦的少女姗姗而至。

“乐仪？！”他惊喜的，甚至失礼的叫出她的闺名。

“吕大人。”乐仪的声调清清脆脆，像山林间淳淳流动的细泉。相比吕穆清，反而从容自若。

吕穆清惊得往后退了半步，迟疑片刻，才规矩的作揖，“大娘子安好。”他施以敬重，乐仪便回以礼节，她半蹲下身，稍稍颔首垂眼，“吕大人安好。”行完礼，两人才细细的凝视对方。

看似疏离，其实眼波流转，雀跃如树梢露头的芽尖。

吕穆清素来规矩正派，知道乐仪还在孝期，私自与男子见面，传出去极为不妥。如此想着，愈发摆出大方从容的姿态，却不敢请人进屋说话。

深冬天气，寒意彻骨，她出门急，穿戴并不多，在风里微微有些颤栗。他看她眉梢间溢着淡淡愁容，久久的沉默，竟也跟着沉默，静静等着她开口。

这种默契，从何而来，他并不知晓。

“哎。”她终于轻叹，扬起嘴角，“我要走了。”

第七十四章：离开

乐仪说的是离开汴京的话，